宁婉兮从没有见过那么紧张的房思源。
展映当日，这位大导演绷紧着神经，与他们三个演员几乎没有交流。
录制过程中，他也是身体坐得倍儿直，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前方大屏幕，两只手交握放在腿上，而当轮到他们组的影片播放时，宁婉兮观察到房思源的额头上开始沁出细密的汗珠，他那僵直的身体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一尊雕塑。
宁婉兮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大屏幕上呈现的《落花》一改房思源之前细腻沉稳的风格，场景在三条故事线中自由穿梭、蒙太奇的衔接出人意料、画面也采用了高饱和度的色彩，已经有人在低语“房导是不是被夺舍了？”。
宁婉兮看过最原始的那个粗糙版本，眼前的这一版相较于那一版来说要稳妥太多的，至少在三条故事线穿插之时把时间因素当成了关键线索，不至于让观众看得一头雾水，但和房思源之前的作品相比是具有很大颠覆性的。
这一趟观影体验就好像第一次去玩那种复合型的游戏设施，当你在高空感受飞翔，下一秒直坠入深海，还未体验够海底世界的玄妙，又忽然被拉到了大山中，观众的情绪被一只大手牢牢拽着，让你往东就得往东、让你往西就得往西，它霸道得甚至不会做事前的预告，拖着你横冲直撞。
可非常奇妙的是，无论是天空还是深海，亦或是大山，情绪的体验保持着高度的连贯性，丝毫不会有那种大喜大悲的落差感。就“释放”这个主题而言，爆发的那个点自然推进、水到渠成。只是与一般的刺激游戏项目不同，在高潮过后并非回归平淡，观众们会看到前方依然有一个很大的黑洞，列车慢慢往那儿驶去，前途未卜、祸福未知。
在其他一众尽情释放的极致快感后，房思源的这么一部片子说不上来的就让人有那么点不舒服。
太过先锋的表现形式带来了观众的迷茫，似乎很精彩、还未看尽兴。播放结束后的掌声礼貌而克制，没几下便偃旗息鼓。
主持人小易请剧组成员上台，第一句话便是：“太令人意外了。”
宁婉兮站在房思源边上，微一侧头就能看到男人绷紧的五官，这与他平日里的不苟言笑不同，是真的在紧张。
在小易问他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呈现方式后，房思源愣了一秒钟才慢慢拿起话筒。
“能先说说你的感受吗？”
被反客为主，主持人小易的眼神略带慌张，但保持主持的体面，他反应很快地接道：“很不房思源，里面的情绪浓度太大，一整个过程我觉得自己就像被浸在充满情绪的大缸之中，几乎喘不过气来。”
房思源的嘴角扯出淡淡的笑容：“你看懂了。这次的主题是‘释放’，我们选择了‘情绪’作为它的载体。这个短片是我个人的尝试，把以往的各种经验、技巧都捣碎了，纯粹地从‘情绪’出发，我很好奇会有什么效果。”
“我有一个疑惑啊，我们一般理解的‘释放’一定是伴随着快感，是正向的，走向光明的，但我们看到您的片子最后是‘未完待续’，爆发是有了，可是这心里却空落落的，这您自己怎么理解的呢？”
“在写这个故事之前，我和三位演员分别聊过。他们和我分享了自己的故事，从他们的分享中我在思考一个问题，‘释放’一定会带来正向的结果吗？有些人因为不理智的‘释放’失去了自己最重要的人，有些人因为冲动的‘释放’失去了工作，有些人因为不妥善的‘释放’颠覆了别人对他的认知。在每一次激烈冲突时，我们都会有得到的东西和失去的东西，但人们往往只会关注那些正向的，通过这部片子，我想提醒大家，‘释放’也需要代价。”
主持人小易抓到了他话中的某个点，展开问道：“那么说，这个故事的灵感是来自于三位演员？”
这是他作为主持人对话题的敏感度，宁婉兮已经能感受到他热烈的注视了。
房思源的目光扫过三位演员，他们都顺从地凝视着自己。
“是的，故事的核心来自于他们的分享，具体设定和内容都是虚构的。”房思源回答。
主持人小易笑道：“难怪三位演员的表现都很投入，角色的内核其实就是自己。”
这句话听在演员们耳中多少有些刺耳，那不亚于在说演员们只是在演自己罢了。
宁婉兮正准备反驳，却被房思源抢了先：“他们三个都很优秀，无论什么角色，我相信他们都能驾驭好。”
主持人小易只能用笑笑掩饰尴尬，秦研和欧阳翔宇已经感动得眼泛泪花了。房导这人真能处，主动替自己的演员说话，和那些拍不好片子还甩锅演员的导演大相径庭。就连宁婉兮都觉得不可思议，今天的房思源真的很反常，平日镇定自若今天非常紧张，平日目中无人今天居然还会护短？！他不会是被网上那些负面舆论搞分裂了吧？
那么想着，宁婉兮略带同情地往房思源那儿投去一眼，好死不死房导收回目光之时恰恰好路过宁婉兮，短暂的对视让两个人的心都猛猛跳了下。
为了转移话题，主持人小易主动询问起拍摄过程。
在场无论是导演、演员、制片、观众都是5G冲浪达人，一听这问题纷纷竖起耳朵，聚焦目光，灼热地注视着台上两位当事人。
果然还是来了。
宁婉兮早就准备好应对的说辞了，但这个问题是丢给房思源的，她还是决定先听听他怎么说。
“这次拍摄的过程确实不太顺利，因为团队的不专业导致许多准备没有做充足。”房思源淡淡道，节目组的人都听明白这里面的意思。
主持人小易没有放弃搞事情，他略过团队不专业的事，直捣黄龙：“听说婉兮在拍摄期间出了点状况，现在好了吗？”
这个问题是抛给宁婉兮的，她终于可以站出来说话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在刚才的短片里。不过，”她勾起唇角，话锋一转，“我知道大家想听什么。我在片场确实因为一些房导刚才说过的原因释放了情绪，但这个问题圆满解决了。我本人很感激房导，也很欣赏他的能力，并且和在座的很多人一样，期待他下一部作品。”
说完，宁婉兮话筒一放，不打算再多说一句。
要放平时她才不会没事恭维房思源，可今天这人状态不太稳定，以大局为重还是得给他涨涨面子。
只是言不由衷的话说出口是不敢去看对象一眼的，会暴露自己的虚伪。也因此，宁婉兮很遗憾地没有看到房思源微微发红的耳朵。
眼看着两位当事人联合着把矛头指向节目组，主持人小易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赶紧让制片人评价。
四位制片人中只有姜飞云一如既往地对房思源和宁婉兮大加赞叹，江涛压着嘴唇表示这样的叙事形式市场不大，高雨雯先是表达了自己的主观感受，然后才委婉地说观影门槛可能会比较高。
他们两位在陈述自己的观点时，房思源抿着唇默默听着，既不点头也不反驳，但宁婉兮观察到他的脸色不是很好，很明显有一朵乌云罩住了他整张面孔。
轮到最后一位鲁青艺，房思源几乎是瞪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这位业界颇有威望的制片人。
鲁青艺拿起话筒，声音很平稳却很有力量：“我感觉，房导走进迷宫了。”
宁婉兮在房思源脸上看到了明显的动摇，他的眼神忽闪着，很少见的不自信的信号。
“房思源之所以为房思源，是因为他影片中那独有的印记。”鲁青艺认真而严肃地评价，“我知道现在网上有很多难听的话，作为一个导演就是要暴露在大众面前的，而一个优秀的导演是‘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真理要经过万千的磨炼才能发光发亮，成为真理。如果一点点风吹草动就风中摇摆了，那不过如此。”
房思源紧紧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垂下的双臂在轻微的颤抖。
鲁青艺的评价对于他来说很重要，因为重要，打击也是巨大的。
接下来的拉票、投票、票数公布，房思源整个人完全处在放空的状态，他的面部只有一个发呆的表情，他的肢体随着旁人的指示，让他往哪儿就往哪儿，魂儿都没了。
下台后，坐在那儿的房思源彻底变成了一座雕塑。
宁婉兮心里头不由琢磨，这男人的心理素质也太差了吧？这就倒了，接下来的仗怎么打啊？她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心情，早知这人那么经不了打击，当初选文明都比选他好。
最终《落花》的成绩擦了淘汰的边，排在第五位。与第六位被淘汰的队伍只差9票，除姜飞云外的三位制片都没有把票给他们。换言之，要是缺了姜飞云这一票，他们组在这一轮就被淘汰了！这时的宁婉兮已经完全顾不上爆冷淘汰的陈广以及在陈广队伍中的马许倩了。她自己都快走不下去了，巨大危机，必须得尽快想想办法！
房思源组休息室气压低至谷底，导演的一蹶不振让演员们也陷入emo的状态。
“是我们连累了房导……”秦研一味自责。
“屁！一帮不懂欣赏艺术的庸人！”欧阳翔宇愤愤骂道。
“网上那视频就挑这时候爆，太缺德了。”秦研也被欧阳翔宇带起情绪来，房思源的反常都是从负面舆论发酵后开始的，那几天正好窝后期剪片子呢，心情不好自然会影响剪辑。
欧阳翔宇眼珠子一转，心里冒了个念头：“不会是节目组存心搞我们吧？你想啊，天意能让毕才彩屈居人下？现在能威胁到毕才彩的还有谁？可不就是房导和我们婉兮吗？”
他越说越觉得就那么回事，最后拳掌一拍，下结论道：“那投票肯定有问题。”
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林旭一路小跑进屋，凑到宁婉兮身边，低声说：“魔法师跟踪到了。”他暗暗竖起个拇指，宁婉兮脸色一沉。
她提高音量，让自己的声音充满了整个房间：“你们想让房导振作起来吧？”
欧阳翔宇和秦研停止讨论，一齐向她投来肯定的眼神。
“我有一个想法。”
另一边，录制结束后的房思源独自一人向楼外走去。
他就那么一路穿过两条街巷，走进一个公共花园，深夜只亮着几盏脚边的小灯，而昏暗的光线却让他无比安心。
他沿着小径往深处走去，此时的花园见不到一个人，他走到中央的人工湖处，停住脚步。笔直地站立着，抬头仰望起深蓝色的夜空。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只有那一片不着底的蓝，好似会把人吸进去一般。
房思源掏出兜里刚买的一包烟，抽出一支来默默点燃。
他很少抽烟，除非心情极差的时候。
一月的天冷飕飕的，走得太急没戴围巾，那寒风直往他脖子里钻。他不由缩了缩脖子，靠在一根路灯上，感受起这份刺骨的寒凉。
明明寒意那么浓烈，却依然无法驱散他心底的阴霾。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慢慢地把它吐成一个个圈圈，看着它们像鱿鱼圈那样缓缓上升、融化、消散到空气中，心情更差了。
《落花》是他的一次大胆的尝试，他以为他已经做好了迎接负面评价的心理准备，可当那些声音准确无误地朝他劈来时，他发现高估自己了。
没有人可以面对负面评价心如止水，即使在理性上知道那些评价有其一定的道理。
而更大的不安来自于房思源自己对未来的不确定。
他做了一个片子，所有人都说这片子不好，可是要怎么让它变好呢？
他不想要回到以前那个缩在龟壳里的状态，这一步尝试给他打开了新的世界，可今后的方向呢？哪里才是正确的方向呢？
他不知道。
一想这个事他就头痛。
尤其是关于《金丝雀》，要是还是按照以往的习惯去制作，真的可以获得电影节各大评委的肯定吗？
他从来没怀疑过这个事，但现在他犹豫了。
一根烟的时间不足以他把所有疑问想透。
房思源懊恼地掐灭了烟头，一点点蹲下，把脸埋入了手掌中。
幸好，这个时间点没人会来这个公园。
再深的夜也会迎来曙光。
翌日，微博热搜上蹦出这么一个词条——#宁婉兮长文谢《落花》#。
早上八点，宁婉兮的微博账号发了一篇配图的小作文，详细记述了《落花》诞生的故事，其中特别感谢了房思源和另外两位演员。行文流畅、感情真挚，配了在片场时她和导演、演员、工作人员的合影，每一张都是大大的笑脸，看着氛围和谐、关系融洽。
紧接着宁婉兮的小作文，秦研和欧阳翔宇也在自己的微博上发布了类似小作文，并且对房思源导演不吝言辞地夸奖了一番。
这是《在片场》开播以来第一次有演员发布真情实感的杀青感言，路透消息已知前一天是节目录制的日子，在这个时间点发这种总结性的小作文，已经有网友们在猜房思源组是不是被淘汰了。
紧跟正主的博文，宁婉兮超话也陆续放出《落花》拍摄时的花絮。这些花絮全都由站姐和大粉放出，不同于一般站姐只能蹲守在片场门口拍摄上班下班的路透，《落花》的花絮完全是片场内部的视频和照片。
放出的花絮中，演员们欢声笑语，房思源认真执导，与先前透露出来的剧组霸凌全然两个氛围，狠狠打了黑子们的脸。其中有一段更是绝绝子，把之前黑子们用来黑房思源霸凌的那段讲戏视频的完整过程一刀未剪放了出来。
瞬间都炸了。
“卧槽！我被当枪使了啊！”
“人房导是在讲戏啊……哪个人那么缺德断章取义，竟然说他语言暴力女演员？”
“我当时看的时候就觉得奇怪，旁边人的表情都没有震惊和害怕。”
“md我要把之前骂过房导的话删了。”
演员和工作人员陆续的发声，真实拍摄花絮陆续的放出，网络上对于房思源的评价逐渐扭转，先前跟风黑他的人很多站出来道歉，有不少人表示被花絮吸引很期待《落花》的播出。
房思源的微博私信里也出现了很多道歉的消息，但他之前把私信都屏蔽了，知道风评扭转还是小助理特地给他打的电话。
“房导，微博！看微博！”
他一打开微博就看到热搜榜一挂着#宁婉兮长文谢《落花》#，点进去第一条po文就是宁婉兮的小作文，往下滑他看到了秦研、欧阳翔宇还有剧组的小伙伴们发的微博，都是在感谢《落花》，肯定《落花》。房思源不知道这个有组织的活动是谁发起的，但当看到澄清他“暴言”的那条视频，心里还是轻松了不少。这两天内外压力层层挤压，他都没顾上抗辩辟谣。
不得不承认，网络上的这一波反转造势还是给了他很大的能量。虽然眼前的路还没那么明晰，但节目在继续，他就不能停下脚步。黯然离场可不是他房思源的作风。
下一轮的展映主题只有一个字，却有一个非常宏大的意义——生。
房思源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一天了，没个头绪，所有冒出来的想法都被他以各种各样的原因驳回了，概括起来就是三个字，“没新意”。上一轮摇摇欲坠的结果让房思源知道自己没有退路，如果下一轮依然找不到路，那大概率会是他在《在片场》的最后一支影片。
不甘心。
房思源心中有那么个声音说。
然而，大脑如一潭死水，冒不出个主意。
他捏了捏眉心，站起身舒展了下身体。拿起杯子往外走想要倒杯水放松一下，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叮咚~叮咚~”，有人来找他？
房思源觉着疑惑，这工作室平时很少有人来，不会有人把快递地址写这儿吧？
那门铃声催命似的“叮咚叮咚叮咚”响个不停，房思源放下水杯，走向门口。
打开门，眼神触碰到门后那人的瞬间，他呆立住了。
漂亮女孩甜甜地微笑，提了提手上的暖饮，道：“来探个班。”